Sep 30, 2005

花園卡拉OK

夏天翩翩來遲,陽光整日不走,佔初秋的缺。

從花園小屋一件件搬出割草機、草籃、電纜軸,趿起白皮木鞋穿上連身純白工作服,戴著手套慢慢地推著機器,反覆走過因前陣子連綿霪雨而長得東倒西歪的青草地。

午後三點多,樹叢後退休鄰居家的花園偶爾傳來刀叉杯盤的聲響,可能是家族聚餐,不時傳來小孩玩耍時的尖叫。猜想割草機的噪音打擾了隔壁人家的用餐。

在花園推著割草機,空氣中飄浮的割草機噪音與不知哪家的花園機械聲相合。草屑堆了又堆,草坪才逐漸變成齊頭的綠地毯,只是幾面邊際的草仍傲然挺立。
於是割草進入手工作業階段,樹頂的鳥鳴雖美,但一個人修草過於索然。
靈機,音樂。

進屋抓出一台隨身聽,選一捲管它是上世紀過時的台灣芭樂情歌大合輯,沒有麥克風,手持花剪跪著一樣唱起花園卡拉OK,一個多小時枯燥的修剪工作就在A面唱完B面唱中完成,清爽的草坪不輸剛理畢的三分頭。
小心翼翼豎起耳,鄰居還在,沒有奪門逃入。

這真是一項嶄新的發現,得以套用在任何乏味毋須大腦操刀的肉體勞動,舉凡在秋風中掃落葉或在自家掃除門前雪,除了強健體魄又可舒暢身心補中氣。
至於園子裡的花朵究竟從此更嬌媚或更低垂,仍待評估,不過如果能讓青草地上的草從此發育不良,那其實也是個不壞的主意。

Sep 24, 2005

我的讀癮

豬小草家的人行道是我不忙碌時每日必逛的blog之一,流連時間時長時短,除了讀他寫的文章外也偷懶跟在他屁股後讀他的推薦文章。有時他一走走很遠,跟到腳很痠,可是讀他篩選後內容五花八門、視角不同的文章總有意外收穫。

比如今天,從他家連到老貓學出版,讀到跟書發生的美好經驗:一個邀請,奇怪的是一直以來很想整理卻毫無頭緒的閱讀經驗連招呼都沒打就這樣嘩啦啦一把潑了下來。

小時候因為經濟因素家裡是不買書的,小孩子沒有課外讀物可閱讀,玩具更是奢侈品連想都不敢想。父母以最底層勞工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用以起碼溫飽一家肚子也讓孩子進學校受教育,精神食糧的花費在當時而言是浪費的。

記得自己的第一本書是《胡桃鉗與老鼠王》,只有厚厚幾頁附大量彩色精美插圖的童話書,那時小學二年級,書當然不是買的。

住在我家對面的阿桑那時在高雄最負盛名的「大統百貨公司」當清潔員,就在6樓圖書文具部,「大統百貨公司」的管理相當嚴格,那個年代每位員工下班時都得經過守衛搜身搜袋,確定員工沒有將百貨公司的物品順手牽羊帶回家才准放行。那本《胡桃鉗與老鼠王》是百貨公司的出清舊貨,即將成為垃圾,至於當時阿桑是怎麼將幾本童話書偷渡出來已經不可考,但我知道阿桑向左鄰右舍描述時的語氣相當興奮,更別說,我也是。

那時的台灣社會很有人情味,阿桑的幾本童話書讓自家小孩選完後,也送了我們家一本。我興奮地翻著,不知道除了課本以外,書竟然這麼美麗,故事這麼有趣,完完全全掉進故事與插圖裡去。我一遍又一遍翻著那本不到十頁的《胡桃鉗與老鼠王》,即使知道故事結局,圖畫裡人物的神情與畫裡的細節仍值得細細追蹤,每當胡桃鉗王子與老鼠們即將展開大戰之際,還是會跟著捏把冷汗。

隨著年級漸漸升高後,書已嚴重折損脫頁的《胡桃鉗與老鼠王》已不再吸引我,最後也不知被遺忘在哪個角落。與課外讀物為伍的日子似乎到此為止,但同班同學蕭卻為我延續閱讀之路。

蘇是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鄰居好友兼同學,我們與蕭三個人是班上死黨。蘇是單親家庭裡的孩子,爸爸沉溺於賭博並不每天回家,她完全是由祖母一手帶大的。蕭的媽媽是隔壁班老師,常在週六下午邀請我們到他們家做客,從未介意蘇與我的家庭環境。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蕭家客廳有整面牆的書,我們三人時常作完功課後就開始看架子上的書,吃蕭媽媽的點心,近傍晚時蘇與我倆人一起走路回家,蕭媽媽知道我們家境不好,幾乎每次都會讓我們帶一包豬肉乾或肉鬆回家。
有時,蕭媽媽會帶我們到文化中心的兒童閱覽室,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吹冷氣選自己喜愛的書看。有時聽大姊姊講故事又被很多書包圍,對小小的心靈而言,那是一件最快樂的事。
後來兒童閱覽室從周末開放日數減少到完全關閉,那道通往閱讀的門也被重重關上,小小年紀雖然難過卻不知道那叫失落。

記得小學時老師常會介紹(現在知道是推銷)優良課外讀物,每次看著同學能捧著書回家總是十分羨慕,尤其很多同學家都訂「國語日報」,他們討論「國語日報」的內容常是我忘塵莫及的,偶爾有同學帶「國語日報」到班上閱讀,能借到一張報紙閱讀都會雀躍不已。
有天,家裡破例訂閱一個月「國語日報」,早晨上學前非常期待那個高高瘦瘦總是戴著七先生厚鏡片的男人騎著腳踏車出現,有時下雨,送來的報紙被淋濕都很心疼,雖然只有一個月,但那鮮明的記憶至今未褪。

其實說來老爸還是個藝文愛好者,只不過他成長的環境與條件未能在背後給予支持。
國一那年,某天老爸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從家附近的國語日報買回一本「成語辭典」,接下唯一一本由父母掏錢的書在當時是多麼大的驚喜,於是我很認真地將這本「成語辭典」當成「課外讀物」翻閱,如果現在文章裡常有成語出沒,應該都是當時的影響。

因為小時候兒童閱覽室的經驗,我才認識圖書館,家裡沒有書,學校或市立圖書館一樣可以借閱,於是從圖書館借書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從未間斷。
由於受惠於公立圖書館許多,於是在自己有收入可以買書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將不用的書籍捐給公立圖書館,圖書館接受出版三年內的捐書,所以我捐的大約是不再重讀也不打算收藏的書,捐書讓圖書流動讓更多人閱讀,也可以避免書籍佔據書櫃空間,這種閱讀介質的分享很值得愛書人考慮。

婚後,另一半也是個讀癮者,兩個人的書加起來從四個書櫃添購為七個又趨於飽和,不少書除了立著放兩層,橫著又放一層,有些具有收藏意義的專業期刊還得堆進地下室才行。

人生的境遇很奇妙,第一次逛德國聖誕市集時哪會想到在手工木偶攤上巧遇「胡桃鉗王子」。二十幾年後,小時候心儀的王子此刻忽然在眼前真實,與童話書上一模一樣。站在「胡桃鉗王子」面前久久不能自己,他知道我想說什麼。

《胡桃鉗與老鼠王》開啟我閱讀的起點,時光牽著我經過「胡桃鉗王子」面前向他致意,然後繼續。閱讀的樂趣還有什麼比這更迷人的呢?

Sep 11, 2005

算計

對於數字,他陷深而無法自拔,他善於算計,願服數字操縱心緒。

他運籌帷幄決掌數千家庭生計,他相信他必須算計,為別人也為他自己。還是不久之前,他眉宇間風發的意氣如昔。

在他那扇兩百七十度窗景的偌大辦公室,你正襟接受他的傾聽。
他的眼神渙散著熱切,沒有人不信以為真,不滔滔傾瀉。當驚覺對談變成消息來源,變成數字背後的意義,才懊悔忘卻的第一眼直覺:那雙盎然的眼神,止不住的嘲意。
他愛交換,不愛索然閒談,當交換終止,他毫不掩飾的浮躁與不耐提醒來人該退席之際。效率,一如他自始虔誠的那般。

億萬公款在他的指掌間隙從容翻轉,股市、外匯、期貨是嗜好也是享樂。他在度假卻也不在度假,他的手機永遠響起地球某端,一個城市多種語言急急傳送的訊息,他與他的數字始終親膩。
半生歲月,他的妻沿著容忍走向放棄,那幢綠丘頂上的別墅多虧一雙兒女與之偎依,當羽豐的兒女各自單飛後,她遁走西班牙小島,他的另一別墅,她與她的情人共鳴平凡、幸福、快樂。

乖巧兒女美麗妻,物質無虞的生活質地,在業界呼風喚雨的十五年頭裡,將雇主交付的十來員工發展成為全球數千,無人不想盡方法攀附他,避進他的光環。人生過渡至夫復何求的境界,生命卻在迎來花甲之際,驟然斷裂。

心神耗弱。他住進M城的療養院,再也沒能回頭頂下原來頭銜,即使後來康復出院。集團頭目順水推舟將他掃地出門。

在他病倒後,辦公室裡關於他挪用巨額公款進出股市的蜚短流長隨處蔓延,各種臆想紛沓而至,就連過去恭敬唯諾的女秘書也在此刻落井下石,話匣子滔滔潑出主子從前不為人知的私密,像是苦水,卻比背後的鬼臉更狎險。

聖誕節前的慶祝晚宴他頭一次缺席,集團頭目藉機逕自公告他的離去。
因為重病。以一個容易讓人容易忽略的短句,藏在長篇講稿裡宣佈。眾人愈疑惑,揣測愈無羈。

也許是他生命裡的重度不堪。
再度見他,人消瘦,蒼白,眉宇間的意志被什麼啃噬一空。他在眼前卻不在,靈魂,在他方。坐在他別墅的游泳池畔,言談斷續,他全然無法持續貫注,其中話題觸及數字,那蠢蠢被喚起的熱情像差點點燃的炊煙,竄起又滅。啞然失笑,這是熟識的他。

再聽見他是他康復很久以後。
在話筒裡說明天清晨飛往T國,今晚借住一宿。他著西裝提公事包出現在門口,連稍後坐在客廳啜飲啤酒也沒說起盛裝緣由。只說仍在服藥,晃了晃藥片,接著邀約共進晚餐。即使遠遠遠離曾經,狀況仍無可避免地尷尬冒出頭。
家附近試營業的昂貴新餐廳,點餐時老闆認出他,熱絡地自我介紹彷彿怕他遺忘。過去那家不主營利的高級餐廳曾是他買下用以招待集團貴賓,如今侍者與主廚攜手自立門戶當起老闆,卻仍以無比尊敬的態度對他。誰都沒多說話,滋味複雜。
清晨五點簡單喝過咖啡,他送他到機場,在睡夢中,你甚至沒對他揮手。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又有他的消息時,他在信箱裡沉默躺了許久。
那個因轉信而長期裝載空氣的信箱忽然躺著他的新名片。沒有信封沒有便箋沒有留言,一張小小名片算是久違的聯繫。重新憶起春天寄出後便石沈大海的小包裹,他未提及隻字片語。
他再次出現因為他需要索冀,正如過去正如現在,正如一貫的算計的未來。

Sep 8, 2005

謝謝再連絡

自從這陣子回到漢堡,幾乎每隔一天就會接到推銷電話,比如今天,已經接了兩通。我們的個人資料不知如何流入這些電話推銷公司名單,從未曾間斷的傳真推銷至近來的電話推銷。

剛拿起電話,對方會先深吸一口氣,接著以連環炮般的速度報上名號說明來意,所有句子黏在一起,就怕你聽得太仔細。以前接聽這種電話十分戒慎恐懼,因為絕大部份公司名號聽都沒聽過,又唯恐自己聽力跟不上,漏聽重要訊息。

起初會客氣地請對方留下姓名電話,等先生回來再回電,通常對方會敷衍幾句說下次再打來云云。每次只要電話鈴響,百分之九十九無來電顯示的都是此類電話推銷,但礙於有些親友家的老電話無法顯示號碼,所以無法直接過濾拒聽,接與不接電話變得很傷腦筋。

接聽過的推銷電話裡,對方清一色是女性電訪員,聲音倒不一定甜美,人也不一定年輕,除了偶爾請對方重複易顯得不耐煩外,大多維持基本禮貌。此類推銷電話接多了,誰是老手誰是新手很容易分辨出來,沒辦法,誰叫我家狀況多。

狀況之一是阿肅不在而對方指名找他。
對方直問何時回來,我說不然這樣,手機號碼給您,您可以直接連繫上他。對方又驚又喜,直說真是再好不過了。波蘭的手機號碼,我接著說。通常對話至此,老手會隨便嘟噥幾句後說下次再聯絡,更老練的會不慌不忙直到追問到阿肅回國度假日期;新手一聽波蘭,陣仗慌亂下直言自己無法撥打國際長途手機,連沒練熟的客套結束語都忘記就不知所云的撤退。
最厲害的一個推銷員不但沒被嚇倒,還耐心等我慢條斯理找出手機號碼,冷靜聽寫,末了說謝謝再見,姿態優雅。隔天阿肅便接到遊艇公司的電話,怪不得可以斥資作跨國連線。

寫著寫著電話又響,原來是上次追問度假日期不死心的推銷員,我說阿肅不在,她的語氣當場轉壞,給波蘭電話號碼又不肯接受,一直怪我上次說九月現在卻找不到人。這麼一說我的火氣一下子上來。

那您到底想怎樣嘛?我連問幾次音量提高到連自己都嚇一下跳的程度。原來接聽推銷電話還可訓練膽量,我不再被這般狂妄口氣嚇唬住。我想與您先生說話,女人在另一端堅持。那請您留下電話號碼,我先生會與您聯繫。這行不通的,這個電話老是佔線忙線,女人說。請您留下電話號碼,我先生會與您聯繫,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女人七零八落的報上號碼又修正,似乎相當不熟悉。您的姓名。女人囁嚅答著。

早上剛過七點半,那位大嬸說她正在出差還躺在旅館床上就被我吵醒,那是個手機號碼,大嬸想賣船給我哩,阿肅笑著說,大嬸相當惱怒。
也好大嬸不會再打來,總算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次,對方粗魯地掛斷電話,連我都很驚訝,在德國也會接到詐騙電話。

那次一接起電話,對方劈頭就說:XX太太您好!很熱情的歐巴桑嗓音。
話筒那端的背景很奇怪,聽來就像從公共電話亭傳來,充滿各種吵雜的聲音。
剛問候完,歐巴桑笑著說:「我是蜜雪兒呀,您不認識我了嗎?」
蜜雪兒?「蜜雪兒呀,您不認識我了嗎?」歐巴桑再問一次。
「不認識。」我說。蜜雪兒,台灣蜜雪兒賣服飾,不知道歐巴桑蜜雪兒打算賣什麼。
蜜雪兒很快切入主題,她操著自以為流利卻充滿濃重東歐口音的德語,以張小燕的段數背完一段話,完全挑戰我的聽力。
很抱歉,我聽不懂。她重複,我說抱歉還是聽不懂耶,然後蜜雪兒便很用力喀嚓掛斷電話,連再見都忘了說。我猜蜜雪兒歐巴桑非常生氣,因為我沒有表現出贏得五十萬歐元的興奮,連假裝高興一下都沒有。

可惜蜜雪兒不知道,我從台灣來,那個每人每天都中獎不只一次、不只千萬的島嶼。謝謝,再連絡,可惜蜜雪兒掛了電話,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