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 11, 2005

算計

對於數字,他陷深而無法自拔,他善於算計,願服數字操縱心緒。

他運籌帷幄決掌數千家庭生計,他相信他必須算計,為別人也為他自己。還是不久之前,他眉宇間風發的意氣如昔。

在他那扇兩百七十度窗景的偌大辦公室,你正襟接受他的傾聽。
他的眼神渙散著熱切,沒有人不信以為真,不滔滔傾瀉。當驚覺對談變成消息來源,變成數字背後的意義,才懊悔忘卻的第一眼直覺:那雙盎然的眼神,止不住的嘲意。
他愛交換,不愛索然閒談,當交換終止,他毫不掩飾的浮躁與不耐提醒來人該退席之際。效率,一如他自始虔誠的那般。

億萬公款在他的指掌間隙從容翻轉,股市、外匯、期貨是嗜好也是享樂。他在度假卻也不在度假,他的手機永遠響起地球某端,一個城市多種語言急急傳送的訊息,他與他的數字始終親膩。
半生歲月,他的妻沿著容忍走向放棄,那幢綠丘頂上的別墅多虧一雙兒女與之偎依,當羽豐的兒女各自單飛後,她遁走西班牙小島,他的另一別墅,她與她的情人共鳴平凡、幸福、快樂。

乖巧兒女美麗妻,物質無虞的生活質地,在業界呼風喚雨的十五年頭裡,將雇主交付的十來員工發展成為全球數千,無人不想盡方法攀附他,避進他的光環。人生過渡至夫復何求的境界,生命卻在迎來花甲之際,驟然斷裂。

心神耗弱。他住進M城的療養院,再也沒能回頭頂下原來頭銜,即使後來康復出院。集團頭目順水推舟將他掃地出門。

在他病倒後,辦公室裡關於他挪用巨額公款進出股市的蜚短流長隨處蔓延,各種臆想紛沓而至,就連過去恭敬唯諾的女秘書也在此刻落井下石,話匣子滔滔潑出主子從前不為人知的私密,像是苦水,卻比背後的鬼臉更狎險。

聖誕節前的慶祝晚宴他頭一次缺席,集團頭目藉機逕自公告他的離去。
因為重病。以一個容易讓人容易忽略的短句,藏在長篇講稿裡宣佈。眾人愈疑惑,揣測愈無羈。

也許是他生命裡的重度不堪。
再度見他,人消瘦,蒼白,眉宇間的意志被什麼啃噬一空。他在眼前卻不在,靈魂,在他方。坐在他別墅的游泳池畔,言談斷續,他全然無法持續貫注,其中話題觸及數字,那蠢蠢被喚起的熱情像差點點燃的炊煙,竄起又滅。啞然失笑,這是熟識的他。

再聽見他是他康復很久以後。
在話筒裡說明天清晨飛往T國,今晚借住一宿。他著西裝提公事包出現在門口,連稍後坐在客廳啜飲啤酒也沒說起盛裝緣由。只說仍在服藥,晃了晃藥片,接著邀約共進晚餐。即使遠遠遠離曾經,狀況仍無可避免地尷尬冒出頭。
家附近試營業的昂貴新餐廳,點餐時老闆認出他,熱絡地自我介紹彷彿怕他遺忘。過去那家不主營利的高級餐廳曾是他買下用以招待集團貴賓,如今侍者與主廚攜手自立門戶當起老闆,卻仍以無比尊敬的態度對他。誰都沒多說話,滋味複雜。
清晨五點簡單喝過咖啡,他送他到機場,在睡夢中,你甚至沒對他揮手。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又有他的消息時,他在信箱裡沉默躺了許久。
那個因轉信而長期裝載空氣的信箱忽然躺著他的新名片。沒有信封沒有便箋沒有留言,一張小小名片算是久違的聯繫。重新憶起春天寄出後便石沈大海的小包裹,他未提及隻字片語。
他再次出現因為他需要索冀,正如過去正如現在,正如一貫的算計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