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 5, 2005

第一顆蛀牙(下)

第一句閒聊與鑽牙機噪音混在一起,約莫是牙醫阿姨覺得有必要熱絡氣氛。
我的朋友去年到過中國,觀光客,牙醫阿姨說,中國很好,對觀光客,可是生活不好;就像波蘭,很好,對觀光客,可是生活不好。
(張著大口,我僅能嗯啊以眼示意表示我有聽進去,可是阿姨,我不是中國來的。)
牙醫阿姨繼續我口中的苦力,偶爾嘆嘆幾口氣,夾雜幾個與艱難同義,相似的英文詞句。正當牙醫阿姨看似放棄的同時,補釘總算連根拔起,下一階段得以繼續。(我的雙眼與牙醫阿姨相擁而泣。說時遲那時快,牙醫阿姨同時宣布漱口稍息。)

第一次端起那杯激動人心的自來水,淅瀝嘩啦一口半將所有穢物暢快吐盡,厚著臉皮再要一杯水,牙醫阿姨從洗手台為我端來第二杯水。
(這種雜活恐怕沒有任何一位台灣牙醫屑以為之。)
牙醫阿姨轉身去拿器具,離開椅子前隨手拍了拍我的臉頰,大概當我是個安靜合作的乖小孩。

第一顆蛀牙的整容耗時耗事,通常一般台灣牙醫能免則免,以免修補不佳反而暴露出當年學校裡沒練熟的手藝,但女性手巧心細,相信牙醫阿姨絕對能將第一顆蛀牙恢復至少年輕十五歲。

第一印象果然是對的。
牙醫阿姨的慢工細活將第一顆蛀牙修復到令人滿意的程度,由於手藝精細,最後的咬合密合度毋須一修再修,三兩下完畢。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總之其間有人敲門進來報到又在外等待。
牙醫阿姨在一張小便箋上簽名讓我去繳費,若非外面還有病人在等,實在應該與牙醫阿姨家常閒聊幾句。
離去前,我又厚顏地再向牙醫阿姨要了最後一次水,漱口。

第一次見過醫院收費處長成這樣。
持一紙便箋,踏著輕便的腳步按牙醫阿姨的指示到五樓,心想繳費無難事,才剛踏上五樓就傻住。
整個長廊幽黯無光,只有末端窗戶透進白天的自然光線,長廊上空無一人。這與我從小認識有著大片透明玻璃,前方總是大排長龍人聲鼎沸的收費櫃台景像完全不同。於是就著微弱的自然光摸黑尋找房門上的號碼,便箋上寫的402室。兩個看起來像是醫院員工的女人看了我一眼,交談幾句後隨即在黑暗裡消失。
還好402室靠近光源處,我敲了敲門,卻沒有聽見回應。稍待片刻,於是開門進去。房間不大,它不像醫院收費處,倒比較像是職員辦公室。一個年輕女孩坐在辦公桌前,桌上除了一架電腦還有佔據整張桌子的單張表格,她問我是否支付現金,記得牙醫阿姨也這麼問過。

第一顆蛀牙在一小時二十分鐘後又恢復年輕貌美的樣子,約合台幣八百元,平價收費,難怪不少住在波德邊境的德國人會因為價格因素,專程跑到波蘭看牙醫。

第一個外國醫生美麗我的第一顆蛀牙,小學六年級時哪裡想得到,一顆被落跑牙醫塑身過的臼齒未來會落難波蘭,最後變成台波混血後的絕倫美奐。

第一顆蛀牙(上)

第一顆蛀牙,小學六年級。
第一顆蛀牙變身人工義齒,十五歲。
K醫畢業的牙醫師是個呼吸濁重的賭徒,馱負一拖拉庫槓龜的六合彩賭債,拉下診所鐵門,跑路。
第一顆變身人工義齒的蛀牙浪跡天涯,某頓在波蘭的晚餐,不小心被海鮮義大利通心粉撞倒,如希臘神廟般頹廢大半,剩下的,得供後人憑弔。
第一顆蛀牙傾倒大半的城池,宛如苟存但仍保持修飾功用,至少大笑時可以笑開懷,嘴角往上裂開。

第一次進波蘭醫院,前身為公家機關的附設醫院,在共產解體後扭捏地朝資本挺進。小型醫院看起來相當老舊,牙科在三樓,側門通往二樓的樓梯被鎖住的鐵柵欄圍起,於是緊跟著阿肅的波蘭下屬魚貫穿梭在醫院大廳,尋找通往樓上的主階梯。瞄了一眼暗淡死寂的電梯,我們加快步伐朝牙科邁進。
昏暗,是在第一刻對不同科別候診長廊的共同印象。
走道中央的長條椅上坐著各科三兩零星等候的病人,有些坐在水銀燈管下的黑暗裡看著我們移動。如此景況令人不安,開始後悔為何不再多撐些時日。

第一顆蛀牙跳過排隊預約與漫長等待,在兵荒馬亂的隔日上午九點獲救,後悔說:享特權的人有福要知足。

第一次見到坐在白色診間的牙醫阿姨,大鬆一口氣。
身材苗條氣質佳的牙醫阿姨,一頭清湯掛麵的黑短髮襯著白皙細緻的皮膚,淺淺笑起的甜美笑容,在在流露著溫柔,但牙醫阿姨一定上了年紀。額頭眼角的皺紋脈絡在此省略不提。

第一次躺在牙醫阿姨的診療椅,阿姨遞上一杯水軟語問起牙齒哪裡有問題。手握塑膠軟杯停頓在空中半秒鐘,不知阿姨客氣的水杯該擺放在哪裡。就放在那裡吧,待會兒漱口用的,阿姨指著左邊小水架說。原來這不是解渴飲料。
(此時才發現左側自動供水系統並不會在杯中注滿水,漱口給水全仰賴牙醫阿姨人工操作,水源則出自牙醫阿姨右側洗手檯的水龍頭,稍後再提。)

第一時刻牙醫阿姨已洗好手戴上口罩,仔細檢查第一顆蛀牙的敗壞程度。本以為阿姨會等助手過來才開始,沒想到從頭到尾的大小雜活全由阿姨一人單槍匹馬搞定,後來不禁為她的委曲放下身段叫屈。
牙醫阿姨對著頹圮的城池,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氣,又說修復艱難又問這該怎麼辦。阿姨看似努力地思索字彙,以斷續的英文短句單字解釋醫療過程,從此我只能張著大口,嗯嗯啊啊地聽著牙醫阿姨的獨角言語。

第一眼看著牙醫阿姨捲起手中棉球有微微的失望。沒有吸口水軟管,表示接下來的療程我會望著牙醫阿姨,口水直流。
鑽牙機的運轉聲賣力響起,牙醫阿姨開始將她的藍圖付諸實現。她一直試著移除第一顆蛀牙內年代久遠的齒中釘,工程比想像艱鉅,牙醫阿姨耐心試了一次又一次,也不忘停手關心是否造成疼痛。還好第一顆蛀牙不是神經大條而是早沒了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