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8, 2004

不是故意的

老媽與老爸明日啟程飛回台灣,兩週的德國行即將劃上句點。德北地區的著名景點他們都沒錯過,連德國的北方鄰居丹麥也留下他們消費的痕跡。於是在明天動身前,我買了一張經濟實惠的地鐵一日票,三人搭地鐵與渡輪一同遊暢漢堡。

上午在地鐵行駛的隆隆響聲中,老媽很觀光客的說:今天回去前,拍一張地鐵列車的照片吧。那有什麼問題,我說。結果真的有問題,而且很大。

傍晚,我們行動敏捷的漢堡三人遊小組搭乘地鐵返家。趕快拍一張照片,老媽提醒道。地鐵到站後我們站在月台等待人潮散去,月台逐漸淨空後我拿起相機調整距離,鏡頭裡的列車長剛從車尾離開走上地面去了,地鐵清潔工推著清潔車正逐一清理每節車廂的垃圾,我捏著手裡的傻瓜仍在搜尋拍攝的最佳角度。忽然一陣驚嚇,不是從鏡頭裡,而是從雙耳耳際,老媽與老爸目睹這段前奏,驚愕程度不在我之下。

「你是瘋了!!還是怎樣??你拍我幹嘛?!」
他從列車車廂鑽出,以整個月台都聽得見的音量大聲咆哮。不明究理的我放下相機,看見他一個箭步衝上來,在幾乎撞上我的距離停下。他約一米八五的身高,體格健碩強壯,黝黑,不,他是個黑人,一個怒不可遏的黑人。

「你幹嘛拍我!!妳問過我了沒有??」他操著一口純正的英語繼續咆哮。猜想他剛到德國不久。
「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拍地鐵列車,不是拍你。」我抬頭看著他,害怕的說。
我們以為此時他會從我手中奪去相機,至少,他的肢體語言明顯的警告,雖然他一直壓抑著。此時的地鐵站除了我們四人,空的可以,面對這個突發狀況,我忽然感到不知所措了起來。

「是誰告訴妳可以在地鐵拍照的??」他大聲質問著。
「我真的不曉得地鐵裡不能拍照。」這句話答的連我自己都質疑了起來,對啊,究竟是什麼時候規定地鐵站不能拍照,環顧四周,只見地鐵有幾個監視錄影機的警告標誌,但那是預防犯罪的啊,難道是我們這幾年混海外以來的新規定?就算是自己不懂新規定,理虧吧。我對老媽老爸說這裡不能拍照,他們理解地點點頭。
「那妳徵求過我的同意了沒有?」他繼續咆哮。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拍你,因為我們是觀光客,所以才會想拍地鐵…」我想接著解釋,但是,這句話全然激怒了他。
「妳以為妳是觀光客愛拍什麼就拍什麼嗎?那妳問過地鐵裡的誰了嗎?妳問過了沒有?」這下換我被激怒了。
如果針對他個人的道歉已經有過兩次,那麼就算在地鐵拍照是件違法的事,則以上這段斥責根本不在他的工作職責內。面對一直低聲下氣的我,他顯然是過火了。因為他似乎正將所有在德國社會裡遭遇過的怒氣全數轉移到我們這三個瘦小的亞洲人身上,在發現他根本不可能再有理性的對談後,我帶著老媽老爸轉身走上地面。這一天的歡樂到此為止。

可是更委屈的還在後頭。

回到家後,將原委一五一十的向阿肅描述,更重要的是問清楚:在地鐵站到底能不能拍照。地鐵人來人往的當然不能拍照,阿肅說。為什麼不可以?除非妳是替認識的人拍照而不是將相機對準任何非特定的人或事物。
他接著說:而且妳應該意識到他是一個黑人,在任何觸及黑人人身的事,得更為小心謹慎才是。一個黑人男性,在地鐵站身著髒污的工作服做著髒污的工作,本來就不是件愉快的事,在舉起相機時妳便該意識到的,尤其妳身為一個女性。不過當時妳若發現他有更大的肢體動作時,應該可以打地鐵求助電話的。結論。對喔,怎麼會忘記地鐵的求助電話?這麼重要的物件,上次發生的地鐵意外就是靠它幫忙的。

或許正是因為不存在對黑人的偏見,所以在舉相機時也忘了應該學會避諱的這件事。那時只是單純的看見鏡頭內除了列車,還有一個地鐵清潔工推著一輛清潔車,作為自然的存在。

我一直記得地鐵裡那位黑人深深的憤怒。然後想起中外媒體鏡頭下衣索匹亞的饑民,想起中國貧困農村的村民,想起九二一災民的災區觀光,想起鏡頭下伊拉克流離平民的殘肢斷臂與橫豎的死屍,其中的差異究竟在哪裡?在文化,在人生觀,在自我認知,還是在我窮極一生都無從了解的什麼裡?我想了解的不只是在地鐵裡請勿拍照的這件事而已。